天下才子,半出江南。这眷顾在物阜民丰、东南形胜,也在钟灵毓秀。生于斯,长于斯,自是风流无两。哪怕日后流离,仍“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莼菜鲈鱼,遂命驾而归。”
魏晋时,张翰发出如上慨叹,是在他自吴中北上洛阳之后,那个秋天,他见秋风起,想起家乡的莼菜鲈鱼,说:人士贵得适意尓,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任诞如斯,北渡而又南归。
张翰,江苏苏州人。
不久后的永嘉之乱,士族南迁,衣冠南渡。张翰的先行,行的体面。
逾一千年后,浙江杭州人袁枚发出与张翰相和的感慨,写:然则余之仕与不仕,与居兹园之久与不久,亦随之而已。夫两物之能相易者,其一物之足以胜之也。余竟以一官易此园......
因南京一颓弛的园子而弃官枕于烟霞,南京,古亦称“吴”,袁枚真算得上爱屋及“吴”了。
园子名曰“随园”。随园之于袁枚,若维也纳之于莫扎特,南华山之于庄周。一个“随”字,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随型的石料最难篆刻,随性的世人最难理解。这哲思也随之充斥随园之中,袁枚也不负所望,半个世纪消磨在随园中的时光“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君子远庖厨。袁枚作《随园食单》与美食亲近,每遇某人家中私房佳肴,“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四十年来,颇集众美。”行文安排却欲扬先抑,杂蔬、飞禽、走兽、鳞鱼、饭粥、茶酒等食单之前,先呈“须知单”、“戒单”。并言之有物,灼灼其言——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故作《须知单》......为政者兴一利,不如除一弊,能除饮食之弊,则思过半矣。故作《戒单》。
子不语怪力乱神。袁枚作《子不语》唤鬼神与之俦侣。心下无邪念,那鬼神又能奈何。所谓无邪,并非摒弃邪念,而是与之为伍,既然相安故而无事。
袁枚并非不尊孔孟,不过是脱出窠臼,自我观照,栖身性灵。《随园诗话》里有言批道:宋沈朗奏“《关雎》,夫妇之诗,颇嫌狎亵,不可冠《国风》。”故别撰《尧》、《舜》二诗以进。敢翻孔子之案,迂谬已极。
文学评论家令人讨厌,但《随园诗话》妙极。
欧阳锋去桃花岛见黄药师,路遇教书先生满嘴“忠臣孝子”,杀之,头颅献予黄药师。黄药师恭敬以埋,说自己平生最敬佩“忠臣孝子”,并非不尊孔孟,而是厌恶礼法。是欧阳锋浅薄了。
中学时的早读课,读到袁枚的《祭妹文》,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每日吟哦,直至成诵。
开篇写道:乾隆丁亥冬,余葬三妹素文于羊山并奠以文曰......
写下这篇悼文之前的四年——乾隆癸未冬,沈复生于江苏苏州。
沈复其人,后世知之仅从其著作《浮生六记》中来。较之邻省的袁枚,著作的确少的可怜。
《浮生六记》名取自李白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成书共六卷,后佚失两卷。
以《闺房记乐》开篇,“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卷首,余次递及焉。”这一点上,倒是和袁枚不谋而合了。
沈复,字三白。除了书名与李白合辙,行文中充满宿命感的机巧也随处可见。
比如他与妻子芸娘谈到古文诗歌: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沈复与芸娘伉俪情深,一生不够悠长竟许以来世。嘱友人绘月老画像悬于室内日日焚香拜祷。后来画像佚失,他这么写:“他生未卜此生休”,二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二人在七月鬼节邀月畅饮,谈及沧浪亭畔的溺鬼,受惊吓而生了寒热病,他这么写:乐极生悲,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最终芸娘病逝,临终前有语对沈复说: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浮生六记》又被后世称做“小红楼”,大概是因沈复本是簪缨世家而中落,伉俪情深而夭折,终慨叹: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世人愿意如此牵强附会,好像悲情的罗曼蒂克就应该一起装订成册,使人落泪。
巧在袁枚的随园或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原型,且不深究,交予红学家们。
而袁公长寿富足、优游尘世,沈复坎坷多愁、忧恨丛生,二人皆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而结局迥异,如同一体的两面,我们的人生道路是否在岔口处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曹雪芹也这么假设过,不然除了贾宝玉,怎么会再写就一个甄宝玉。
昨夜与杜航连线视频,说道当下情状,言及疫情结束后,要出游至江南,神往于此,何时种下此因。或家乡后山上的修竹、或晚饭后的书法班、或《新白娘子传奇》、或余秋雨的《山居笔记》、家里盖着家具的蓝印花布、或曾经相恋的杭州女友。
闲出鸟来,写就此文。
掉掉书袋,聊以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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