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三年,清代文人沈复将其生平著成一书,共六卷,每卷皆有小题,依次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相传在苏州冷摊上只寻得残稿四卷,后两卷疑为后人伪作。而六卷之中最令人动容的部分,当属沈复与夫人陈芸的故事。
在沈复的笔下,相伴二十三年的妻子近乎是完美的,但又没有被塑造成封建礼教中呆板的模样,她的活泼与端庄、才与德、喜与悲都被丈夫带入了字里行间。林语堂在其英文译作的序言中就写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初见
芸,生而聪慧,敏于才思,能诗能对。娴于女红,母弟仰其十指供给。爱简素,性柔和。眉弯目秀,顾盼神飞。
沈复初识陈芸,仅十三岁。芸长他十月,二人自幼以姐弟相称,两小无嫌。沈复叹其才德,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沈母亦爱芸柔和,当即脱戒为定。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藏粥待婿
芸知沈复深夜送亲城外,归来腹中必馁,藏暖粥小菜,暗牵其袖往食之。不料被堂兄撞破,上下哗笑,传为一时笑柄。芸虽为此大为羞愤,但少女之心可见一斑。
新婚
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
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芸以寒门之女受聘于衣冠之家,初为新妇,言行举止小心拘束。与之言,仅微笑而已。日方出,披衣急起,唯恐堂上道新娘懒惰。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
人间乐
成婚日久,芸于两人独处时渐展其天性,更觉夫妇志趣相投。
我取轩赏月论古,沧浪亭登高抒怀,万年桥舟中挟妓畅饮,扮男装游“花照”等等,并提议待两人鬓斑之后,山水同游……芸丝毫不像当时代的女性,谈吐胸怀更胜于男。
芸每有奇思,沈复不但不责其不安本分,反叹其不俗,继而上天入地,听之助之。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遍寻明清著作,从未见有男子发此言论,可见夫妇相爱相知,不与世同。
七夕,沈复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两枚,可见痴心一片。
七月望,芸亦对月许愿:“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
失欢
沈复父子常游幕在外,芸善笔墨,家书多令其代笔。后家庭偶有闲言,沈母疑其述事不当,转托他人,沈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沈复欲代为辩解,芸急止之:“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虽一笔轻轻带过,但芸在沈家的生活,由此可见艰难。
后沈父娶妾姚氏,芸在沈母前代为遮掩,事发,遂又失爱于姑。
小叔向邻妇借贷,请芸作保,邻妇追索甚急,芸修书告沈复,小叔转以嫂氏为多事。
沈父私拆芸信,见:“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大怒。
“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夫妇客居萧爽楼两载,沈家渐知前事,终又见骨肉团圆。
情痴孽
芸生性多情善感,听悲戏断肠,植花草倾心,不论身份,待人以诚。也许是预感自己不能与沈复偕老,见到“美而韵”的少女憨园(出身妓家),真心爱怜,极力劝说夫君,欲纳憨园为侧室。虽脱镯为约,不料佳人被有力者夺,芸郁死。
惨离别
某年沈母生辰,沈父无所忌讳,点戏《惨别》,不料竟一语成谶。
“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
盟妓一事,令堂上对陈芸憎恶愈甚。沈家已不是安身之地,带子女同去又不便,他们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长女青君,年十四,颇知书,懂事贤能,出嫁为童媳。分别时芸嘱道:“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可悲之至。
幼子逢森,年十二,从师读书,沈复托好友荐学贸易,衣冠子弟沦为使唤学徒。
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逢森:“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
自此骨肉分离,母子永无再见。
东篱下
沈复个性爽直、好客、爱交游,芸或绣或典或出谋划策,总能尽力周全。两人被彻底逐出家门后,与一众好友也度过了一段纵情风雅的岁月。
沈复信奉文人的高洁出世,芸也爱质朴简素,两人都曾羡慕隐居之士粗茶淡饭的平静生活,芸却因贫寒而死,这听上去有点讽刺。
它也许是惩罚,毕竟歌颂贫寒,对真正贫寒而挣扎、困窘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残忍。
终不怨
芸素有血疾,又连遭变故,操劳过重,身体愈发虚弱。延医无用,家计愈艰,芸自知无力回天,遂誓不服药。弥留之际,芸留下遗言:
“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无可归
芸娘死后,沈复念念不能忘,回煞之期不顾忌讳,以期再睹芳魂。然阴阳两隔,不过一时情痴耳。
至甲子三月,沈复接青君信,知沈父已辞世。家业为弟所占,已不能归。幸得好友琢堂安置提携,并赠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芸四岁失怙,家徒四壁,母亲和弟弟都不能成为她的后盾,反而要依仗她来供养。嫁到婆家后,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她的丈夫。
沈复虽温柔体贴、与芸相知相契,但个性软弱不能担当。他从不试图与命运抗争,常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争的轻狂摸样,一心风雅浪游,不能袒护妻儿丝毫。
由此,一切大小俗事都由芸费心周全,既要在公婆面前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处理好家庭内部的明枪暗箭,又要让丈夫过上风流蕴藉、落拓不羁的雅士生活,还要为家计和子女打算……加上母亲和弟弟相继离世、憨园背信、骨肉分离等一系列变故和打击,让她劳心过度,血崩不止,终于油尽灯枯,与世长辞。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转因之为累。”
这句话本是沈复用来形容自己的,但用在陈芸身上,更加合适。如果不是痴情,她不会不顾堂上颜面,欲迎憨园进门,以致沈复父子失和,至死不能团圆。如果不是痴情,她不会沦落到不得善终,却道“此生无憾”。
其实,陈芸作为一个时代的“叛逆者”,不管遇不遇到沈复,结局都不会好。
遇见沈复,生命灿如烟花,继而消散;不遇沈复,性情不得舒展,郁郁死寂。
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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