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七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就在这年冬天,我因替无良友人作担保而受到连累,以致家人失和,我和芸便暂时寄居在锡山华夫人家。锡山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到扬州谋生却没有路费,想起我的老友韩春泉在上海作幕僚,便去拜访他。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到上海后,我因衣衫褴褛鞋底绽开,不能体面地进衙署拜访春泉,于是投了封信约他在城隍庙的园亭中相会。见面后,韩春泉知悉了我生活窘困的现状,慷慨地资助了我十两银子。城隍庙园林是外国商人捐款修建而成的,面积极为阔大,可惜点缀的景点杂乱无章,园后堆叠的假山石,也没有考虑到与景点之间的起伏照应。虞山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从上海返回的途中,忽然想到常熟虞山有很多风景名胜,恰好有去虞山的顺路船就跟着去了。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沿途两岸桃李争妍,春光无限,遗憾的是这一路逆水而上少了志趣相投的良友为伴。下船后,我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站在书院墙外仰头看去,见书院内绿树与鲜花交相辉映,红花娇嫩,树叶嫩绿,依山傍水,很有些幽情雅趣,可惜无法进门细细观赏。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询问前方的道路,遇到一处支起帐篷卖茶的摊点,便在茶摊坐下来,让卖茶人烹了一杯碧罗春,细细品啜,味道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喝着茶,我问起虞山何处景色最妙?一位游客热情地说:“从此处出西关,在靠近剑门的地方大概也算得上是虞山景色最佳之地了。您若想去,我可为您充当向导。”我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虞山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出了西门,沿山脚向前走,高低曲折地走了约几里路程,逐渐看到前方一座山峰昂然屹立,岩石上密布着横向石纹。到了山前,却见一山中分,两边的石壁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仞,若走近前仰头而视,那大石似乎瞬间就要倾倒俯压下来的样子。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陪我同来的游客说:“相传上面还有洞府,里面有许多人间仙境般的景致,可惜没有路能攀登上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我游兴大起,挽衣袖,卷衣襟,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一直爬到最高处。所谓的洞府,深不过一丈左右,顶端有一条石缝,抬头可清晰地看见天空。站在山巅低头往下看,不禁两腿发软,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于是我将腹部紧贴着石壁,依附着藤蔓缓慢下到了地面。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那人惊叹道:“真是壮观啊!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游兴豪迈的人!”此时,我口渴想喝点酒,便邀请那人到山中小店买酒和他对饮了三杯。太阳快要下山,眼看不能游遍山中景致,便一路捡拾了十多块赭石,揣进怀中带回到寓所,又背上行囊乘坐夜班航船到达苏州,又从苏州仍旧回到了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这算得上是我在生活穷困潦倒中的快意之游吧。东海永泰沙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嘉庆甲子年(公元年)春,家中痛遭变故,家父病逝,亲人失和,我无法面对这痛上加痛的现实,准备离家出走,远遁深山终老一生。经友人夏揖山的一再苦劝和挽留,我便暂时居住他家。至八月仲秋,夏揖山邀我同往东海永泰沙,收取花红利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永泰沙隶属于崇明县。出刘河口,大约要航行一百多里方能抵达。永泰沙是新近开辟不久的沙洲地,还没有形成街道集市,遍地都是茫茫芦荻滩涂,人烟更是稀少,只有夏揖山认识的这位姓丁的生意伙伴,在此建了几十间仓库。仓库四周开挖了沟渠河道,筑堤植柳,绿荫环绕。永泰沙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姓丁的这位生意人,字实初,家在崇明县,是整个永泰沙的首户;此外还有一位姓王的会计,他们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之人,与我初次见面便如同相识已久的故知老友。他们特意宰了一头猪招待我们,为与我们痛饮欢叙,倾尽了酒瓮中所有的美酒。行酒令时他们只会猜拳,不会吟诗作文;唱歌时也只会大声喊叫,不讲究婉转音律。饮至酣醉,则站起身挥舞着手臂拳头玩摔跤相扑的游戏。永泰沙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丁实初畜养了一百多头公牛,也不设牛圈,一百多头牛晚上全都露宿堤上。又饲养了些鹅,因为鹅发现异常情况能够嘎嘎鸣叫报警,以便及时发现并防止海盗来袭。白天,他们则驱使鹰犬在芦苇丛中、沙渚滩涂间捕猎,捕获的一般多为飞禽鸟类。我也跟随他们身后一起奔跑逐猎,跑累了便在沙滩上就地躺下。永泰沙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丁实初和王会计又领着我们去参观他们筑堤围田比较成熟的地方。见每一处都筑起了高高的堤坝,以防涨潮时大水冲毁园田。堤上有水洞相通,渠水用闸门控制开关,若田地干旱,便在涨潮时开启闸门灌溉;若连日雨水田地涝了,则在落潮时开闸排涝。佃农则星星点点散布在四周田间忙活,随着一声呼喊,他们便立即聚拢了来,称业主丁实初为“产主”,对“产主”的命令和指挥,则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朴实诚恳的样子十分可爱。但是如果你有不义之举激怒了他们,他们便如虎狼般野蛮狂横;如果你有那句话让他们觉得合情合理公平公正,他们则从心底里敬服并听命于你。不管是刮风下雨,昼夜轮转,此地的淳朴民风一如往常,恍同远古重现。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睡在床上向外观看,就能看见远处的滚滚波涛。枕边潮水涨落的声音就像锣鼓齐鸣一样。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有一天晚上,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像竹编箩筐般大小的红灯,周围红光漫天,仿佛失火了一般。丁实初说:“那里是神灯神火在显灵,不久这里肯定会有新的沙田地要堆积出现了。”骑牛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夏揖山素来兴致豪迈,在这里是更为纵情豪放。我也愈加肆无忌惮,骑在牛背上放歌,在沙滩上醉舞,任凭兴之所至纵情游乐,想来真是平生最为放松心情的痛快之游了。等到处理完夏揖山的事务,直到十月我们才返回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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