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到沈复《浮生六记》,感沈氏夫人芸娘,深可见怜。
芸娘,从小生而颖慧,儿童时期人口授《琵琶行》几遍则能通诵,长大了工于女红,可以奉养三口之需,篓内见到《琵琶行》,取出来指字对照,从此识了字,渐渐可以吟咏。
芸娘生性雅淡,性情柔和。十来岁能咏诗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身形瘦削秀颀,作者虽没有多说芸的外貌,私心揣测,那眉目间必然是萦绕了一段缠绵不尽的情意了的,眼波流转处,一束文采精华。
芸与复两小无猜,一旦缔姻,眉间心上,便全在阿郎一人身上了。你看她会牵引沈郎吃小灶儿,会为病中阿郎默默吃斋,读到此,我在感怀芸娘美好情愫的同时,却常打量沈复的钟情合意,想这人世间,纵然有痴情女子,也少多情男,纵有多情男,也难解女“痴”之一二。若沈复不念念阿芸的情意,莫不是白白备了暖粥,又白白斋戒了数年吗?爱情二字,只是在懂与不懂之间罢了。
看一出悲剧《惨别》时,体恤人运命的不济,不忍卒睹,归去默然神伤;盆植杜鹃时,又怜枝惜叶不忍畅剪从而难以成树;有人无故折花时,会忍不住申饬他:“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弟妇新妆缺珠花时,芸不惜钱财慷慨献出,却对破书残画珍重有加。
二人调笑斗口,谈诗论赋,每读欣然耳;芸之聪慧灵巧,增荣活色,每念叹服矣。
雅趣之人屡思耳目之娱,常觅清静畅旷之境,善造闲雅世外之趣,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了意外味儿,芸之兰心惠质可见一斑。尤服芸娘草虫一法,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装点玩味,人人称奇,无怪乎复言:闺中恐无有此会心者。今日之夫妇,莫论诸事繁冗终日无暇,纵有暇,职业不同,识见不同,意趣也难统一,相互贬责且不为已,何得一拍即合,畅论烟霞?
有复,芸之才发挥有余矣;有芸,复之情可堪寄矣。
二人七夕同拜,约同生死,供月下老人像,焚香膜拜。
五蕴皆空,因缘和合,叹复芸伉俪,生平淡泊,布衣菜饭以乐终身,言谈举止莫不相合,且在动静观照中尚有新创,坎坷困顿中唯幸君卿,并愿生生世世为夫妻。然才色女子,造物辄忌,徒添零落之悲。故有识者叹焉:“然才子与才妇旷古不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唯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
然矣夫?
早读聊斋《王桂庵》,期间有一女子亦名芸娘,王桂庵对绣花女芸娘一见钟情,一番周折后抱得丽人归,然桂庵途中戏言家中早已有妻,芸娘沉默片刻,奋身跃江,虽然最终脱不了传统的大团圆结局,但那一跃,跃出了风骨,跃出了气节,跃出了弱女不堪凌辱追求平等的英雄气概!
彼芸娘早已深入我心,不想沈夫人芸娘亦生动如是,想世间从古到今贤德自尊重情尚义之才色女子多矣,然有命无运、生而不遇者往往兰桂零落。如沈夫人芸者,才子才妇旷古一合,虽数生修而不能,然中道见离,岂非大憾?然大憾又岂非大幸?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矣!
为何?《浮生六记》所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