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曼菱
每一位逝者的位置,由岁月和人格构成。
人走了,历史的本质会渐显露出,世态炎凉左右不了。
季羡林是值得追思的。
像《浮生六记》
年7月,秋凉初透。我到医院病房探望季羡林。
他毫无龙钟之象,白衣凝神,端坐案前。
送上一套我编撰的《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他讲了几句,说“这事很有意义”,静默片刻,我俩有一段对话:
季:“你有没有写《北大回忆》?”
我:“没有,只有零散的文字。”
季:“应该写,值得回忆。”
我:“怎么写?”
季:“像《浮生六记》那样写。”
我顿时有些白云深处的感觉,怀想起当年朗润园光景。
我和他都一时沉静了。
季羡林并不像世俗想象的,总生活在热烈红火之中;也不是总在思索和讲着格言式的话语。
有的老人羡慕季羡林入住医院,得以最精确的护理救治。然而先生自从入院,已经失去他最后的私人空间。
本来生活在孤独中的他,可以依托着北大校园之晨昏,寄寓于窗外荷塘;有师生来访之情趣,和他的猫儿;尚有着他生命最后提炼的内容。
他一直想回校园。
但人们告诉我,季在医院无菌的病房里住久了,一回北大就会发烧。校医院也不敢负其责。于是只有长住了。
他对我突然提及《浮生六记》,那是贵在心灵之自由的记录,那是布衣寒窗的风月往事。
“浮生”,不只是说生命的短促,更是指这生命不系于任何庞然重物。生命处于自在自为的状态。自由的渺小,渺小的自由。昭示了生命本质上的尊严。
翌年夏天,远在西南的我收到挂号邮件。展开是一宣纸,季羡林墨迹、印章赫然:《北大回忆》,是他为我的未竟之作题词。
此间有深意。有如托孤。用他自己在纪念邓广铭时的观点,这是“后死者”对先死者必须完成的。
那天相见,季有一段话令我伤感。他说:“那年我去昆明,没有找到你。”
当时杨锐秘书在旁问道:“你哪一年到昆明的?”
他说:“五〇年。”
我与杨不禁相视而笑。那时我还在童年。
我感到他的牵念之情,也发觉敏锐清晰的他,开始对岁月模糊了。
他让杨锐取纸,写给我一幅字:“为善最乐,能忍为安”,令我感到他晚年的无奈。“忍”这个字,听起来不是那么舒畅。
《浮生六记》表面写的都是趣闻逸事,其实也蕴含着文人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巨大悲哀。
季去世后,我专程访问过原北大领导王学珍。他告诉我,季羡林从校园的一位默默学者,成为中央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