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在人欲横流的畸形时代,三白与芸娘

《浮生六记》作者沈复以深沉哀婉的笔调娓娓地道出了人生的至情。这是一种充满了浓重的家庭生活气息以及和谐的夫妇关系所体现出来的深情厚爱,是人类的一种崇高美好的感情。它真挚动人,令人神往——尤其是在那一边是道学家“窒欲”的歇斯底里的狂叫,一边是人欲横流的畸形时代。

恋人、夫妇之间,在审思对方时往往情令智昏,美丑无常,有时“情人眼里出西施”,有时却又“西施”变“无盐”。安娜和丈夫结婚十几年后才发现“他的耳朵多难看”,就是因为她爱上了别的男人,这是智为情迷的典型例证。

《浮生六记》中的三白和芸娘却不是这样,在摄取了芸娘美质及韵致的同时,三白又客观地发现了芸娘的“两齿微露”。促使他爱上芸娘立即立誓“非芸娘不娶”的不是貌,而是芸娘的“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这十二个字其实是马克思所赞赏的“女子最重要的性格——温柔”,这种内在的气质的发现,表明了男主人公特有的受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长期薰陶的心态和眼光。

爱意味着牺牲。三白与芸娘结为伉俪后,是相互加倍为对方设想,争奉献而不是争索取。在三白饥肠辘辘而无意于不合胃口的夜宵时,芸娘为三白捧上先藏好的他素来爱吃的香甜的桃花粥,过门后,常常为三白准备可口的小吃,合体的衣履关心亳末,体贴入微。而三白呢,体察妻子“兰闺深寂寞”向往门外的大千世界,于是甘冒家法严责之险,帮助她化妆外出,漫步郊原,登舟游湖,畅饮尽欢。这是相互为实现对方愿望的努力,充满谐趣和温馨,默契而又切实。他们相互的奉就,绝不是一些家庭所谓的为博取欢心的小恩小惠,或者是对恶习的迁就。

书中有一个会引起争议,甚至让人嗤之以鼻的例子,即是芸娘替丈夫物色小妾憨园一事,这易令人想起《红楼梦》中邢夫人欲为贾赦娶鸳鸯为妾的情节,但这两者实有天壤之别,邢夫人是对老色鬼的迁就,充当着遭塌青年妇女的帮凶,而芸娘是一方面为憨园求得好归宿,以免金玉之质终陷淖泥;另一方而为自己和丈夫览一志趣相投的朋友。“美而韵”的憨园,红颜薄命,偏生在靠卖儿女发财的狠心人家,若能到沈家,当胜过后来被“有力者”夺走百倍。在当时,娶妾是平常之事,芸娘这一从俗之举却有其不俗的一面,她求憨园的态度和方法是真诚的,尊乖的,以情结其心,是指中有雅,雅而含情。

“结婚是爱情的坟墓”这是社会上许多人的感叹。蜜月过后,逐渐其淡如水。然而三白和芸娘的依恋之情却是与日俱增,以至如影随形,息息相关。书中说:

“鸿案相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日‘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断,继成不期然而然。”

这是感情高度融洽的形象记录。作者以凝重的笔调回忆了自己和妻子生活的日日夜夜、恩恩爱爱。妻子的中道离去,能不使他柔肠寸断,痛不欲生?悲痛中,作者于是“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这些颠颠倒倒的伤心之极的“反语”正是夫失爱妻的悲痛欲绝的哭声,饱含了那么一种难分难舍、深刻依恋的深厚而复杂的情感!因为心灵深处的极度伤痛、无限怀念,在心头无法消失,这才有“恩爱夫妻不到头”的悲鸣。才奉劝后人将此作前车之鉴。对三白与芸娘间动人的至情、纯情凡历于目者,无不布于心。

人毕竟不是金丝雀,特别是知识分子,有独特的精神要求,“可以一日无肉,不可以一日无竹”,精神的有时比物质的更重要。如何看待精神生活,更是知识分子审察自己和别人的染色剂。从《浮生六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三白和芸娘问美好的感情还表现在共同追求崇高丰富的精神生活上。他们的精神世界丰富充实,情趣高雅多姿,互学互补,共同提高。他俩剪烛西窗,把酒论诗,何逊于赵明诚和李清照!芸娘的“锦鬟佳句”也贮满三白的情思。在与朋友交往中,则又表现出夫妻俩的追求不同流俗的精神。

他们忌讳“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赞取“慷慨豪爽,风流蕴籍,落拓不羁,澄静絨默”,如此志同道合,标志情发一心。三白和芸娘建立家庭后,既不凭父母之泽,又不假他人之手,更不腆颜谒求,而是靠自己的双手,使粗变雅,让书斋艺术化,生活艺术化,限于财力,他俩的小窝不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只是相类于仅堪容膝的“项脊轩”。“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小小“陋室”整理得儿案精严,运用巧思,就地取材加以美化,妙境迭出。“竹帘幕”风移影动,何等珊珊可爱,鲜花屏风,既可隔内外,又伸缩自如,别有陶令菊篱的韵致。沈、芸小家庭的美,来自共同的艺术化的创造,来自“勤所费无多,实用有效,这是“勤俭持家”的优秀传统的弘扬,这是他们对生活热爱,对美好未来向往的反映,也是他们夫妻感情的又一结晶。勤劳与智慧的结合,加深了夫妻之间的感情。

三白和芸娘深厚的感情还通过多重考验的烈火而愈显其坚贞。先是灾难的考验。谨守女诚的芸娘,在给三白的信中提到公公时,疏忽地称为“老人”,未料公公私拆了此信,“老人”词竟成了芸娘触犯“七出”之条的罪状,严厉、专橫的公公勒令儿子“出妻”,并坚持如不“出妻”就得“出家”。素为三白引以自豪的“衣冠之家”和情投意合的爱妻竟成为不可兼得的鱼和熊掌,夫妻之情和父子之爱强烈而不可调和地冲突起来了,三白在再三恳求父亲宽恕而遭拒绝后,毅然携妻“出家”,另览蜗庐,共度艰危。当三白“多情重诺”而作保被骗惹了祸,债客盈门时,芸娘正抱病于榻,顾影胆颤,闻声惊心,但她无怨无忧,扶病和丈夫泣别儿女连夜出逃,如同丧家之犬。

这些天降的不测风云,反而使他们的爱情之花更放异彩,一般来说,同富贵难于同患难。三白和芸娘的爱情经受了种种的考验,他们亲同形影,生死相依,且“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异性的介入也不能使他们分离。

书中有一段三白与船娘邂逅的情形。这位船娘,不仅有着“娼家”身份,而且是位风流的水上仙子。他俩一见如故,豪饮拇战,耳鬓厮磨,浩歌笑语,纵体入怀,委身似乎水到渠成。可是从朝暾初上,直到月落星沉,并未色授魂与,顺倒衣裳。只是萍水相逢以流连山色湖光为主。在美色相就时,三白依然坐怀不乱,这种自制力正来源于他和芸娘之间的深厚、纯正的爱,而这种感情的坚固又由于他们相互的理解和尊重。

上文曾经提及芸娘念念不忘求憨园为三白作妾。此举虽有从俗之失,但其真正的目的是思得良友。她尊重憨园,竭尽心智,肝胆相照,“无日不谈憨园”,求憨园死而无悔,表现了高于常人的情操。妻子不怕失宠,不怕新人分去丈夫对己之爱是因为对丈夫深深了解,信赖来自于他们心灵的爱的默契。而丈夫呢?也正是“新人如花虽可宠,故人似玉由米重”,反而劝妻子不必为求憨园如此费心,更不必为失憨园如此伤感。经过憨园这位“第三者”的介入,更可见三白和芸娘的感人至深的爱情。

三白固不是登徒子,但也非禁欲主义者。当他身处异乡,独客单衾,也油然有《西厢记》所谓的“纵然酬得今生志,着什支吾此夜长”之感。在广州时,他便并未又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矫情拒妓,而选了一名“颇象芸娘”的妓女——喜儿,拥之入舱。然当目睹明月下,酒船如乱叶浮水,小艇似穿梭不停,闪烁的繁星与册上灯火交相辉映,笙歌弦乐、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情景时,又想起了妻子,感叹“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三白于是“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这与其说拥喜表现了沈三白的入俗,不如说进一步表现出对妻子的刻骨怀念和深久的恋情。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这是古代民谚。生死,正是对男女相爱之情能否持久的最大考验。其实,对沈三白说来,这种考验从芸娘生病就开始了。病中的芸娘,花容憔悴,缠绵床榻,不仅不能克尽妇责,而且行动需人照料。何况当时家父喝令出走,经济本已据,又为骗子作保受骗,“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但他多方求医,四处借债,亲侍汤药,细语安慰,百凡体恤,以致芸娘泪落如豆:“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已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这一时刻,两情依依,想的都是对方,女的希望男的续弦,男的誓不再娶;女的希望来世再聚,情重如山;男的“绵绵此恨,曷其有极!”。可以想见,人虽黄泉路隔,情却绵绵无尽,谁人读此,能不泪垂!作为生者来讲,爱妻故后还得经受考验,沈三白是否也象元稹丧妻一样,“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呢?不,他正如自己所说的,“多情重诺”。

芸娘去世以后,他一直象一只孤雁,不论在老屋旧床,或是异国他乡,他都是入室想所历,耿耿不去怀。纵有良朋赠妾,期春梦婆娑;纵有喜儿相象能慰情胜无,他却仍旧整日寻寻览览,以至写下这泪珠与笔墨齐下的《浮生六记》。这箱手记是知识分子美好的融化在理性中的至情,是千钧力量打不走,漫长岁月消不了的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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