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黄沈复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日:“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益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沈复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成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浮生六记》沈复与友人一个四十六岁的苏州小文人,沈三白,在他人生的秋天,拿起笔,写下了一本小小的自传,来追忆他的婚姻生活、家庭变故、闲情逸记、山水游记,他将这本小册子名之为《浮生六记》。他有热爱生活的人生态度,其文字的笔调率真自然,特别是记录下来的他的发妻芸娘的音容笑貌,令人难以忘记,林语堂就曾盛赞芸娘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沈复与友人本文选自《浮生六记》的第二记《闲情记趣》,在第一记《间房记乐》极尽了夫妇两人温柔缝绻的闺房之乐之后,三白将视角转出闺房之外,来追忆他与芸娘风雅而充满了创造力的林园生活,不自觉地流露出他们对自然、对艺术的体会与喜爱。他们的庭园在苏州沧浪亭附近,他们一起热爱养花、插瓶、做盆景、做活花屏、学画、品诗、待客、饮茶,穷亦不改其乐其志。沈复与妻子春天的时候,苏州的南园与北园,菜花盛开如金,芸娘献上的“馄饨担”美计,令他们与朋友一起去看花的时候,可以在油莱花海里,喝酒与饮茶,“是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寥寥数语,画出这一对神仙卷侣的春日行乐图。蜂围蝶绕的油菜花海俗艳而热闹,恐怕难入南宋张约斋的法眼,他的“赏心乐事”里,可没有“南园看菜花黄”之类的记录。这个未必就一定要怪张约畜,作为榨油用的菜籽,据宋应星的考证,由油白菜(蕊)来代替蔓菁,得到大规模的种植,席卷江南春天的原野,恐怕也是在南宋以后。沈复与妻子关于“芸”,她的名字,也来自于一种古代有意思的中国植物。吴其溶《植物名实图考》有详细的考证:“《说文解字》注:芸草,似目蓄。《夏小正》:正月采芸,为庙采也。二月荣芸。《月令》:冬月芸始生。《注》云:香草。高注《淮南》《吕览》皆曰:芸,芸蓄,某名也。《吕览》:菜之美者,阳华之芸。《注》:芸,芳菜也。贾思惩引《仓颜解话》:芸蒿似斜蒿,可食。沈括曰:今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其叶极芬香。古人用以藏书辟蠢,采置席下能去蛋虱。从草,云声,王分切,十三部。淮南王说:芸草可以死复生。淮南王,刘安也,可以死复生,谓可以使死者复生,盖出《万毕术》《海宝》等书,今失其传矣。”这种名叫牛芸草、七里香的开小黄花的普通蓄类植物,早慧而温暖,是“莱之美者”,又能够放到席下,给书生们辟囊虫,它还是一种传说中的“不死草”……读到这些材料的时候,我就想,这个名芸字淑珍,冬夜为小夫婿留粥的女人,其实也是人如其名的。芸草梅尧臣有一首吟咏芸草的诗《唐书局丛莽中得芸香一本),也一并附在后面:“有芸如首着,生在蓬藿中。草盛芸不长,酸烈随微风。我来偶见之,乃碑彼尊蒙。上当百筵城,南接文昌宫。借问此何地,删修多钜公。天喜书将成,不欲有盘虫。是产兹弱本,精尔发荒丛。黄花三四穗,结实植无穷。岂料凤阁人,偏怜葵叶红。”结尾两句,也可看作数百年前梅圣俞为沈复妻陈芸而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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