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卷三坎坷记愁中

离乡

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青君关上门后,芸走出巷子十几步,已经累的走不动了,让老婆婆提着灯,我背着芸走。就要走到停船的地方的时候,差点被巡逻的人抓住,幸好老婆婆说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是女婿,而且船家和华家的来接的人听到声音也赶过来接应,扶着我们上了船。解缆绳后,芸放声痛哭。这一去,就成了他们母子之间的永别!

投靠华府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华家在当地比较有名,住在无锡东面的高山中,面对青山,世代以耕种为业,为人特别的朴实诚恳。华夫人夏女士,就是芸结拜的干姐姐。这天中午两点左右才到了华家,华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带着两个年轻女子来到船上,一见面就高兴的不得了。华夫人扶着芸上了岸,殷勤款待。四周邻居家的妇人孩子都闹哄哄的进了家,将芸团团围着看,有人过来问好,有人可怜惋惜,交头接耳,满屋子的噪杂声。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渔夫进了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不要取笑,乡下人少见多怪罢了。”从此,我们就在这里安心的住了下来。

元宵观灯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到了元宵节,这才来了二十来天,芸就渐渐能走动了。这天晚上,我们在打麦场上看龙灯灯会,看到芸的精神气色也慢慢恢复了元气,我也就放心了。我悄悄和芸商议:“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想去外面又没有钱,怎么办呢?”芸说:“我也在想这个事。你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盐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经向你借十两银子,当时我们手头不够,我典当了我的钗才凑够的,你还记得吗?”我说:“我已经忘记了。”芸说:“听说靖江距离这里也不远,你何不去一趟呢?”我按照芸的意思办了。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

当时天气很暖和,只穿着织绒的袍子和哗叽短褂还觉得热,时间是是一八零一年正月十六日。这天晚上我在锡山的一个旅馆租了床被子住了一晚。早晨起来,我搭乘去江阴的航船,一路上顶风冒雨。晚上到了江阴江口,感觉春寒料峭,寒风刺骨,就买了一点酒来驱驱寒气,把口袋里的钱全部都花完了。前思后想了一晚上,想把穿着的衬衣脱下来典当一些钱来渡江。到了正月十九日,西北风刮的更猛烈了,雪也越下越大,禁不住伤心的留下了眼泪,心中暗暗计划着住店的房钱过江的船费,不敢再喝酒了。

寒水孤旅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正心寒体颤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草鞋戴着毡帽的老头,背着黄包走进店里,他看着我,似曾相识。我说:“老人家莫非是秦州曹家人?”老头说:“是的,要不是公子相救,我早就死了天灾沟壑里了。现在我的小女儿还时常念叨你相救的恩德呢,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你,公子因何事来这里呀?”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说起这个曹老头,是我在泰州做幕僚的时候认识的。他本来身份低微贫贱,有一个女儿很有几分姿色,已经许配了女婿。有个有点势力的人,因为放债想谋夺他女儿,致使诉讼于公堂打起了官司,我从中多有调节庇护,仍然将他女儿判归了他所许配的女婿。后来曹老头到了官府里当了差役,给我磕头表示感谢,所以就认识了。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我告诉了他我前来投亲路遇大雪的事,曹老头说:“明天天就晴了,我顺路去送你。”曹老头出钱买来了酒,殷勤款待。

渡口等船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

正月二十日天刚蒙蒙亮,就听见江口上召唤渡江的声音,我连忙起来,招呼曹老头一起快走。曹老头说:“不急,最好先吃饱了饭再登船。”他代我支付了房钱饭钱后,拉着我出去吃饭喝酒。我因为逗留了这么多天,着急赶着登船渡江,吃不下饭,勉强吃了两个芝麻饼。登上船后,江风像箭一样吹在身上,我手脚都战栗不止。曹老头说:“听说江阴有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死者的妻子要雇这艘船前往,船家一定会等雇船的人来才能走。”我像一根空心木头一样忍受了寒冷一直到中午才解缆出发。

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到了靖江,已经是傍晚,四周到处炊烟升起。曹老头说:“靖江有盐公堂两处,你要找的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我踉踉跄跄的的跟在他的后面,一边走一边说:“我实在不知道他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曹老头说:“那就先住下,明天再去找。”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进了旅店,才发现鞋袜已经被一路上的泥水浸湿透了,要了火盆来烘烤鞋袜,又草草吃了点饭,就累得睡着了。早晨起来一看,袜子已经被火烧了一半。曹老头又代我支付了房钱饭钱。

拜访范惠来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我们寻访到城中盐公堂的时候,惠来姐夫还没有起来,听说我来了,披上衣服就跑出来了。他看见我的样子,惊讶的说:“孩子他舅舅,你怎么狼狈成这个样子了呢?”我说:“你先不要问,有银子先借我二两,先给送我的人。”惠来姐夫拿来两个外国银元给我,我当下就给了曹老头。曹老头坚持不要,最后只取了一元走了。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我于是详细说了我一路上的遭遇,并且说明了来意。惠来说:“孩子的舅舅就来到姐姐家,就算是没有过去的欠债,我也应该竭尽全力的资助你。不过,最近我们海上的盐船刚刚遭遇了海盗,现在也正在盘账盘点,没办法挪用公款多给你一些。我先尽力给你凑上外国银元二十元来偿还过去的欠款,你看怎么样?”我本来也没有过高的期望,于是就同意了。

返回华府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留住了两天,天气也变得晴朗暖和了,我就打算回去。正月二十五日,我仍然返回了华府。芸问:“你路上遇上大雪了吗?”我向她说了我一路上吃的苦。芸惨然说:“下雪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抵达靖江了呢,原来还滞留在江口。幸亏遇见曹老爷子才得以绝处逢生,真可谓是吉人自有天相呀。”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又过了几天,收到女儿青君的来信,才知道逢森已经被夏揖山引荐入店学习了,荩臣表哥也请示了我的父亲,选在了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了去。儿女的人生大事就这样草草了事。但骨肉分离到这种地步,真让人觉得凄惨悲伤呀!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二月初,风和日丽,我用靖江节福利偿还的钱简单准备了一点行装,去邗江盐署探访老朋友胡肯堂,并由他管理税务的衙门招入到局内从事,代管笔墨记录,身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接芸娘和阿奴来邗江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到了第二年(年)八月,我接到芸的书信说:“我身上的病已经全好了,只是觉得寄食在非亲非故的人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也到邗江,看一看这里的平山胜景。”我就在邗江先春门外临河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然后就去华府把芸接了过来。华夫人送给了我们一个叫阿双的女仆,帮助我们做做饭做做家务,并且约定后面还有结成邻居。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时间已经到了十月份,这里平山凄冷,只能期待明年春天春游。满心希望散散心调养身体,慢慢地准备能骨肉重新团聚。不过一个月,我供职的衙门忽然裁员十五六个人,我是朋友的朋友,于是就下岗闲散下来了。芸开始还千方百计的帮我筹划,强颜欢笑的安慰我,一点也没有怨天尤人责备的意思。

芸旧病复发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到了葵亥(年)仲春,芸的咯血病又突然发作,我想再到靖江去求人帮助。芸说:“求亲戚不如求朋友。”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朋友虽然也十分关切,但眼下毕竟都下岗闲散在家,自己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芸说:“幸好现在天气也暖和了,前去的靖江的路上可能不会再遇上大雪。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挂念我。如果你再有个伤呀病的,我的罪过就更重了。”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我假装雇骡马让芸安心,其实是背上饼徒步前往,一路上是边吃边走。向着东南方向,走过两条河,大约有八九十里地,四周看去没有一个村庄。

夜宿荒苗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夜里八点左右,只看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眼前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环绕短墙外围种着松柏。因此我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地迷了路,想借神庙住一宿,请土地爷可怜可怜,保佑我!”于是,我把小石头香炉移到旁边,以探身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我反戴着风帽挡住脸,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将两条腿伸在外面。闭目静静地听,只有微风飒飒的吹着。两脚疲乏,精神困倦,不一会儿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

一觉醒来,东方天已经白了,短墙外忽然有人走路说话的声音。我连忙出来看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经过这里。我便向他们问路,他们说:“从此处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每十里有一个土墩,经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一路上都是康庄大道。”我于是返过身来,将香炉移回原处,向土地磕头致谢后就开始赶路。

访亲不遇

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过了泰兴县城,就有顺路的车可以搭乘,下午四点左右就抵达了靖江。我递上名帖,过了一会儿,看门的人出来说:“范老爷因公事去常州出差去了。”我观察他说话的神色,好像有意推托。我反问道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我说:“就算是等一年我也等着。”看门人理解了我的意思,私下问我:“你是范老爷嫡亲的小舅子吗?”我说:“如果不是亲的,我还不等他回来呢。”看门人说:“那你就等着吧。”过了三天,姐夫范惠来说回到靖江了,共挪用了二十五两银子给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我雇了匹骡子急忙返了回来,芸的身体样子也变得越发凄惨,不停的喘息哭泣。她看到我回来,急忙说:“你知道昨天中午阿双卷了东西逃跑了吗?我请人帮忙到处寻找,一直找到今天也找不到。丢了东西是小事,可是阿双是她母亲临走时再三交代托付的。如果今天她逃回家,中间有大江阻挡,已经太让人担心了。倘若是她父母故意把她藏匿起来图谋敲诈,那将怎么办?况且哪有脸面再见我华姐姐?”

阿奴逃跑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我说:“请不要着急,你考虑的也太多了。他们要是真想把孩子藏起来图谋敲诈,应当去找富裕的人家,而我们夫妻俩只是肩膀上挑着一张嘴罢了?何况带她来了半年,给她吃给她穿,从来没有一点儿指责打骂,邻里也都知道。这纯粹是这小女奴丧良心,趁我们危难偷偷逃跑。华家姐姐将这种行为不轨的人送给我们,她自己已经没面子见你了,你怎么反而说没有脸再见她呢?今天我们应该当面报告县衙门立案,以杜绝后患就是了。”芸听了我的话,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只是从此之后,梦常说梦话“阿双逃跑了”,或者说“憨园为什么辜负我”,病情是一天重似一天。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我想请医生来诊治,芸阻止我说:“我的病是因为我弟弟和母亲去世悲伤过度造成的。后来为了情感和激愤,平时又过于多虑。满指望努力做个好媳妇,可是最终也不能实现,以致于头眩心悸,多种疾病一起发作起来。所谓病入膏肓,哪怕再好的医生也没办法医治,请不要再作无效的破费了。回忆起我跟了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和百般体恤,没有把我当作顽劣女人休弃。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知心知己的郎君作夫婿,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如果能穿得起衣服,能吃饱饭,一家人和和美美,悠然的看看山看看水。住在像沧浪亭呀、萧爽楼呀这样的地方,简直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而真正的神仙有事几辈子才能修成的?我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呀,怎么敢指望着去当神仙呢?所以说,强求来的,必然遭到老天爷的嫉妒,也就有了为情所困的烦忧。总之,都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命薄无福消受而已。”

芸娘病危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

她接着又呜咽着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们两个就要分离了。忽然就此永别,我不能终身为你侍奉你,也看不到儿子逢森娶媳妇,对此我心里始终觉得放不下。”说完,芸泪水像豆子一样的落下来。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我勉强安慰她说:“你这病了七八年了,死去活来的好几次了,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样伤心断肠的的话了?”芸说:“我这几天连续梦见我父母摇着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忽上忽下的,就好像走在云雾之中一样,这不是魂魄离开身体而只剩下躯壳了吗?”我说:“这是你精神涣散而已,只要吃点安神的汤药,静心调养,自然就好了。”芸有抽噎着说:“我但凡感觉有一线生机,也断然不敢说这样的话吓你。现在黄泉路是越来越近了,如果再不说,恐怕没有时间说了。你得不到父母的关爱而漂泊在外,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我死了,你父母自然能重新好好对你,你也就不用这样牵挂他们了。你父母年龄也大了,我斯之后,你要早点回去。如果没有办法把我带回去安葬,不妨暂时安葬在此地,等你将来可以了再带我回去。希望你再找个品德好又长得好的女子,来侍奉父母,抚养好我们的孩子,我就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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