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说戏挑灯夜看相聚无评昆曲浮生六记

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缩影

Thebestinthiskindarebutshadows

与许多情节极为复杂的剧目不同,《浮生六记》只存在极少的人物和并不复杂的情节。除了王婆和张禹门是属于配角之外,能够算得上是主要人物的恐怕只有沈复、芸娘、半夏三人,还有戏份较重的沈母。可越是人物少的戏,在人物关系的设计上就越是要精心。《浮生六记》的六个人物,事实上构成了三组人物:沈复与芸娘,半夏与沈母,王婆与张禹门。需要注意的是,这三组人物并不是完全割裂开的,而是相互关联甚至是相互交融的。沈母和沈复产生联系,王婆和半夏产生联系,沈复和张禹门产生联系......这就使得人物的关系互相交织,从而呈现出许多不同的样态。

芸娘作为主人公闺门旦,她的色彩是极为俏丽的。不同于大多数传统戏中大家闺秀的沉稳沉闷,芸娘时而跳脱、时而任性,甚至有一些花旦或者六旦的色彩。芸娘之“俏”与沈复之“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对cp也因此显得格外鲜活有趣。尤为难得的是,芸娘的“俏”既有雅趣,又有性格上的生动任性之处。

半夏是原著之外编剧所设置的一个人物。从情节上来说,她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沈复与芸娘故事的旁观者来参与整部戏。但是这个人物设置的也很有其韵味,颇类似《春江花月夜》中的辛夷,卓卓风骨,令人钦慕。从故事上来看,这个人物也许并不是十分必要,但是事实上,半夏这个人物承担着叙事上的重大功能。由于《浮生六记》中存在着数条并行的叙事线,它需要明确的标记来让观众区分哪些是现实世界,哪些是书中世界。而半夏所参与的所有情节,都是现实世界叙事线的内容。下面在叙事一块,我们会更加详细地讲到。我们可以看到,《浮生六记》中出场的人物虽少,但是作者还是细心地兼顾了角色的行当色彩,使得整部戏的氛围不至于太过沉闷或者悲观。极简的情节和人物为男女主角的情感纠葛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几乎所有重要的场次都是发生在男女主人公之间,这就使得整部戏对于沈复和芸娘之间情感的刻画显得尤为细腻动人。第一折,写沈复在芸娘回煞之夜守候芸娘,其声可哀,其情可悯;第二折,写沈复开始写作《浮生六记》,芸娘自笔下复生,沈复之惊喜跃然纸上;第三折,写沈复与芸娘同游洞庭君庙会,沈复先是怀疑,后来却开心地认为芸娘确确实实没有死;第五折,写沈复不忍芸娘永远徘徊在将死之日,终于蘸墨落笔记下了芸娘死期……沈复爱着芸娘,所以“除了芸姊,别个不娶”,芸娘爱着沈复,因此愿意“一日一死,但为宽怀”。他们是真正的爱侣,少年相识,青年相知,虽不能白头偕老,却终身灵魂相依。因为爱着,所以不得不疯癫在真实与虚妄之中,不得不记下她的每一个故事,甚至是死亡;因为爱着,所以宁愿忍受着病弱之苦、死别之痛,日复一日地陪伴在沈复身边......这份爱,由死而生,由生而死,它对抗着时间和无常的折磨,也因而得以在灰烬中永生。沈复不忍记下,却终于不得不记下。他不忍真实的芸娘受苦,亦不忍书中之芸娘受此折磨。从此,沈复的书稿完结了,沈复的世界里不再困着一个芸娘。他在芸娘离世后又踽踽独行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得以从这个世界上获得解脱,去陪伴他梦中“你嫡嫡亲亲的芸姐、我娇娇楚楚的妻”。书稿有尽而思念无涯,也许,便是存着这一份让芸娘永生的执念,沈复才留下了这部被后人称赞为“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的《浮生六记》吧。不同于之前已经诞生的多版戏曲《浮生六记》,昆曲版《浮生六记》的重点既非沈复夫妇多年流离的人生况味,亦非两人琴瑟相和的感情生活,罗周老师在《一梦浮生归去来》的创作谈中说,《浮生六记》的主旨并非悼亡,而是“文学之于死别的跨越,亦爱念之于死别的跨越。”这就将整部戏的主题从沈复和芸娘之间的爱,转到了《浮生六记》的诞生之上。这是相当大胆的想法。我想,每一个观赏《浮生六记》的人都应该明白,这部戏之所以能够动人,并不是因为芸娘死了,甚至也不仅仅是因为沈复对芸娘的情感。这部戏之所以能够让我们时而感到快乐,时而感到悲伤,是因为沈复用他后半生的生命复原了他与芸娘相处半生之中的快乐、痛楚、喜悦与悲伤,是因为沈复借助着一支笔,将芸娘复活在了纸上,以“烟墨为发,云笺为肤,笔划为骨骼,章句为声息”,是他倔强地用爱与思念去对抗生命的流逝与无常,使得我们即使在数百年之后,依然能知晓芸娘其事,遥想芸娘其人。如果没有沈复的执著,便不会有成书的《浮生六记》,更不会有今天的昆曲版《浮生六记》。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浮生六记》中,我们可以看到明显的两根线——一条由生向死,这是沈复奔往芸娘;一条由死向生,那是芸娘奔向沈复。相爱的两人在生与死的界限中不断轮转,以至于甚至将那如此分明的界限都模糊了。在剧作的最后一场中,沈复与芸娘一同出现,与芸娘一同离去,便暗示了两条线的归一——即书稿完成,沈复时日无多,两人在《浮生六记》中获得了永生。情之至者,令人唏嘘。《浮生六记》最令人感动的不是有,而是无,是从无中生出有来,是从苦涩中生出甜蜜来。挑灯夜看相聚无——试想,当年的沈复已一无所有,挑灯夜看之时,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与困苦折磨着他,以至于他是如此渴望而小心翼翼地去紧握住那曾经有过的每一丝温暖。佳人不再,枕畔空悬,唯有那如豆的灯光摇曳着,连同他与芸娘曾经的回忆温暖着他——这也许,便是飘零半世的他今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了。《浮生六记》的叙事别具一格,是不同于以往传统昆曲叙事的新的尝试。它借鉴了电影叙事的部分手法,在剧的开场便设置了“芸娘复生”的悬念,同时,设置了两条不同时空的叙事线,剧中的人物在两个时空的叙事线中来回跳跃,颇有电影剪辑手法的意味。直到整部戏的后半段才将悬念揭示,使得前面的许多伏笔和小细节连为一体,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而在第五场记殁中,编剧甚至使用了时间回旋的叙事手法,将沈复和书中芸娘的时间顺序线一遍遍推倒重来,以表现芸娘一遍遍重复病弱之苦、死别之痛、甚至死亡之苦的极端痛楚。正是这一切,逼迫着沈复在无尽的悲伤与怜惜之中落笔,记下了芸娘之死:剧中的两条线——一条是现实世界的行动线,以半夏这个人物作为主要标记;一条则是《浮生六记》书中描绘的过去时空的行动线,以芸娘作为主要标志。如第一场盼煞,第二场半夏与沈复的相见,第三场半夏收下沈母的聘礼,第四场还稿和余韵都是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而第二场中芸娘回生、第三场中走月、第五场中记殁则都是发生在《浮生六记》书中和沈复想象中的。编剧罗周老师通过芸娘来叙述过去的事情,通过半夏来叙述现在的事情,而沈复则不断游走在现实和过去之间,直到在余韵之中,他也成为了书中的人物,得以与芸娘一同出现在半夏面前:这也标志着书稿的最终完成。掩卷想来,《浮生六记》的诞生过程被裹挟在沈复、芸娘、半夏三个人的情感纠葛之中,被描绘的细腻而清晰。作为观众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三个世界:一是现实的沈复所处的世界;二是沈复笔下《浮生六记》中的世界;三是沈复心中的世界。这犹如盗梦空间层层套叠的结构,极为精巧,如此复杂的叙事线,在戏曲之中的使用即使不是孤例,也是极为罕见的。为了方便观众理解,也为了更清晰地标明行动的时空线,舞美还设计了一条柔弱无依的飘带与芸娘同台,象征着芸娘飘若无依的灵魂。每当场景处在非现实时空中时,飘带就会出现,这也对戏剧的时空线做了很好的标识。昆曲版《浮生六记》在其主旨的探寻、叙事的手法、人物和情节的设计上都有其独特价值,是对于传统昆曲样式革新的一次大胆尝试。戏好不好,最终要看是否能够以情动人,以情感人。在这一点上,观众的掌声和泪水应当是最好的试金石。当代观众的审美在不断变化,我们作为编创者,也应当适时革新。《浮生六记》的戏落幕了,可是余下的感动还在我们的心中盘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也许正是因为美好如此脆弱易逝,才尤为值得珍惜吧。·评论文章:周宇版式设计:刘明轩Re


转载请注明:http://www.aierlanlan.com/tzrz/15.html